1、
意大利人的悲伤
最近，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出了一份关于华人的报告。这份报告统计了从2010年到2020年10年时间里，华人在威尼斯的发展数据。看着这些数据，意大利人一片哀叹，他们评价这份报告的感觉，是“令人悲伤”。
让意大利人感到悲伤的，是10年来华人在威尼斯的“攻城略地”。
十年间，威尼斯的华人公司注册数量从2010年的528增加到2020年的968，增幅达83%。与之相反的是，意大利人的公司从2010年的 34325家下降到2020年的29613家，几乎每年减少470家。
十年来，意大利人开的小商店减少了23%（从8259家降至6341家），另一方面，华人的小商店则激增43%（从181增加到259家）。
这还仅仅是明面上的数字，实际上还有更多没有登记在册的中国商人，一样在意大利做生意赚钱。
最令意大利人感到惊讶的是：截止2019年1月，在威尼斯注册了意大利税号的中国商家是10214家，按理论预估的正常营业额9亿欧，可他们申报的营业额只有3300万欧……
这份报告得出的结论是：华人在威尼斯的存在已经势不可挡，不容置疑。他们甚至用夸张的语气形容道：“华人几乎买下了威尼斯这座城市”。
作为意大利最著名的旅游城市之一，威尼斯不仅是意大利人的骄傲，也因为其独特的城市风格、人文背景，闻名世界。
这座城市曾经幸免于席卷欧洲的“黑死病”和多次外族入侵，也曾经被洪水和拿破仑征服。400多年前莎士比亚的一出《威尼斯商人》，不仅宣传了这座城市，也让人们再度关注起居住在这里但长期被视作异类的威尼斯犹太商人。
犹太商人是威尼斯最早的银行家，曾是这座城市最富有的人，但也长期被歧视和排挤，被规定只能居住在特定的区域，夜间还不能出来活动。
这种对一个族群的排挤和恐惧，今天似乎轮到了威尼斯的中国商人身上。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
威尼斯的中国商人，
他们是谁？
700多年前，威尼斯人马可波罗在狱中向同伴吹嘘他神秘的东方见闻，那是意大利人第一次听到关于中国的故事：一个拥有辽阔的疆域，遍地黄金，制度文化远胜于欧洲的帝国。
几百年后，当第一位中国人踏上意大利的国土，当地被他们身上的贫穷和忍耐的气质大感惊讶。
根据《青田华侨史》的记载，第一位来到意大利的中国移民，出现于1894年。
这位来自浙江青田县的小商贩，带着一担家乡特产青田石雕，本想去上海售卖。结果卖得并不好，不知怎的他竟漂洋过海来到了意大利，在码头上把所带的青田石雕就地摆摊。当地人看见这样从未看见过的东西，一边好奇一边觉得精巧可爱。问他多少钱，他不懂外国话，伸出两只手指，有人就给两块，有人给二十块，总之价格含混，不久他就发了小财。这个消息传回乡里，引起震动，说贫无立锥之地的某某，居然到海外发了洋财，带动了数十万的青田人前往意大利和欧洲淘金。
在80年代中国打开国门之后，青田人移民意大利的风潮达到了顶点。多年来被生生阻断的出国梦，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为了能够去欧洲赚钱，他们不惜用任何手段，冒生命的危险。
那个时候在意大利的华人很少是有合法身份的，他们并不是光鲜亮丽地坐着国际航班来到意大利，而是穿越了大半个欧洲。最常见的路线，是从乌克兰出发，取道罗马尼亚，经当时还存在的南斯拉夫，或者取道土耳其，跨越山海来到保加利亚，再登陆意大利。
偷渡，成为了大多数青田人来到意大利的方式。
在意大利的一家非法移民安置中心的墙壁上，曾有人题下一首打油诗：
“一出国门，满怀希望；两只赤足，跋山涉水；三更半夜，思妻想儿；四面八方，警察包围；五花八门，出国手续；六神无主，任凭安排；七窍生烟，语言不通；八方来客，蛇头带工；九条路线，难通各国；十分后悔，选择出国！”
很显然，这是一位中国的“偷渡客”在被捕之后，无奈的心声。非法移民被抓之后会被遣返回国，不但发财梦实现不了，很可能还欠下了高昂的蛇头中介费，所以他“十分后悔”是必然的。
相比之下，留下来的就是幸运儿。尽管是偷渡，没有合法身份，但当时的意大利对于非法移民的打击力度并不大，许多人因此能够留下来，一点点积累财富，等待大赦。
今天的意大利有近10万的青田人，紧随他们之后的，是福建人。意大利的福建人大多来自三明市和福清市，这些地区长期以来都有向海外移民的传统。不过90年代之后，有一个没有移民传统的内陆地区，也有大量人移民来到了意大利，这就是东北三省。90年代的“下岗潮”造成了大量失业人口，东北人移民实属走投无路。
不管是来自什么地区，之前从事什么行业，来到意大利的中国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赚钱。
来自温州的张女士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十几年前，张女士和丈夫来到威尼斯，夫妻两人在国内从事的是装修行业，两人听说威尼斯这边的人工贵，装修赚钱，便在家乡组织了一支小型装修队前来淘金，很快就以干活卖力、价格低廉在当地站稳了脚跟。和慵懒的意大利工人相比，中国工人显然更受雇主的欢迎。
有了一点钱之后，夫妻两又开始在威尼斯投资旅馆生意。威尼斯每年要接待大量的游客，当地也有许多华人需要租房。两人发现了这个商机，租下一栋公寓当成旅馆，每个月的收益最高时能达到上万欧元。
这间旅馆几乎全年无休，夫妻两人也是好几年没有回国了，因为来回的机票都要花掉好几千欧元。两人赚到的钱除了留一点生活费之外，大部分都寄回了青田老家，身处欧洲旅游胜地多年，两人竟然都没有给自己一天假期去领略威尼斯的风光，半年都难得买一件新衣服。
像张女士夫妻这样的中国商人，在威尼斯越来越常见。许多售卖旅游工艺品的小店小摊，都能看到中国店主的身影，他们的商品都比意大利人的便宜，因为基本上都是“made in china”。
价格便宜，全年无休。这几乎是威尼斯中国商人的两大“杀手锏”。在这样的降维打击之下，许多在过去还能勉强支撑的意大利小店，纷纷倒闭。这应该是威尼斯人对中国商人最大的意见来源了。
但市场竞争本来就是此消彼长，适者生存。被淘汰的意大利店主们，心有不甘，满腹抱怨，没有办法从商业上击垮中国商人，就只能通过其他的手段来表达不满。
其实从很多年前开始，针对中国商人的事情就不时在意大利出现。在许多大规模的搜查偷税漏税商铺的行动者，所针对者往往都是中国商人。
2008年意大利金融危机的时候，当局对中国商人的打压政策前所未有的严厉。在中国商人聚集的佛罗伦萨普拉托地区，进行了多项安全大检查，许多华人的制衣厂和小作坊被查封，老板被追缴税款乃至坐牢，至今这里的华人制衣业都没有恢复。
类似这样的事情几乎每隔几年就要发生一次，确实有一些华人商家在意大利不遵守当地法规，不顾安全生产，甚至售卖假货，偷税漏税，造成了极为不好的影响。但也是有一些商家被无辜牵扯进去，就因为是中国商人便被另眼相看。
3、
人类的悲伤并不相通
面对“中国人买下威尼斯”，意大利人感到悲伤；而面对意大利人对中国人的误解和排挤，中国人也感到愤怒。
这其实并无对错，而是不同的群体之间难以弥补的鸿沟。
对于意大利人来说，中国人是外来者。这些外来者不遵守过去的规则，用自己方式抢走了他们的生意。
对于中国人来说，意大利就是一个打工赚钱的地方。80、90年代出国的那批人，没有一个的梦想不是赚钱之后回家养老的。
意大利人把这里当家园，而中国人永远都只是过客。
意大利人不能理解中国人的愤怒，他们想的是，你来到我家门前，我们接纳了你们，给你们做生意，可你们却只想着赚钱之后寄回中国，千方百计想着偷税漏税，等到意大利没有赚钱的机会了，你们便一走了之。所以你们凭什么愤怒呢？我们的警察就是要找你们麻烦，让你们把该交的税都交了。我们的媒体就是要报道你们的负面，让大家都提防着你们，不上你们的当；我们就是要把你们区分开来，不能让你们贪婪的经商风格影响我们健康的市场……
中国人也理解不了意大利人的悲伤，我们想的是，意大利人自己懒惰成性，如果不是我们中国人去干那些脏活累活，你们哪里去享受现在的便利生活？如果不是我们投钱来买商铺、开餐厅、买房子，你们的金融危机恐怕还要持续几年；不是我们把孩子送来留学，你们的学校给谁开去？这么大的一个留学产业估计都要萎缩一半……所以你们还悲伤啥呢？真是养不大的白眼狼。
只能说，人类的悲伤并不相通。
中国人以赚钱之后衣锦还乡为荣，而意大利人无法理解为了赚钱可以背井离乡不顾家庭的行为。中国人为了赚钱可以将自己的生存空间一再压榨，没有娱乐没有假期，而意大利人觉得这样生活，就算是世界首富也毫无趣味。
中国人是一个独特的群体，我们永远无法用一两代人的时间，去真正融入一个和中国文化圈完全没有关系的地方。或许在几代人之后，意大利华人的后代们可以和意大利其他的族群一样，在假日喝着小酒，为尤文图斯或者AC米兰加油，但那也是因为他们的父辈，用一代人的牺牲为他们托高了起点。
